关于疼痛的故事

疼痛是一种复杂的主观体验,它不仅仅是身体组织损伤的简单信号传递,更是一个涉及生理、心理和社会等多重因素相互作用的整合过程。


医学的各个临床科室对疼痛的发生发展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但是今天我想告诉老年朋友们,疼痛并不可怕,不要害怕,更不要紧张。


首先,我想告诉老年朋友们的是:疼痛是一种“症状”并不是一种“病”,在传统临床医学的概念里,我们认为疼痛是身体报警的信号,比如说,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在这里,膝盖外伤是病,而“火辣辣地疼”只是因受伤牵扯出来的症状。由此可见,通常来说的疼痛是一种负面的感受。


然而,还有一种疼痛感受值得探讨。想象一下,你躺在按摩床上,享受着技师给你带来的松弛,有些朋友甚至在“追求”疼痛的感受,不疼不爽在这样的场景下变成了一种积极正面的体验了。


这就是我与大家分享的第一点:疼痛并不可怕,它甚至与我们认知的主观标记(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息息相关。


这也是临床心理学和心身医学对于疼痛作为躯体症状的一项基本共识。


第二点是:疼痛作为一种躯体症状,是情绪本身。这样的解释也许有些抽象,正如在第一点中我们提到,老年朋友们可能更多地面对来源于身体预警的“疼痛”——它们通常是一种负面的“不愉快的主观体验”。


在心理护理临床的角度来看,最常见的负面体验通常是焦虑和抑郁,以焦虑为例,它通常被定义为可预期的不安,作为人的基本情绪,焦虑存在的基本意义就是使生物个体保持必要的警觉性。既然焦虑的意义是预警,疼痛也是身体的预警信号,我们是否可以这么理解:焦虑诱发疼痛的感受,也可以伴随疼痛的发生发展,焦虑的投射甚至可以放大疼痛的体验。


心身医学有个很有意思的观点,抑郁是焦虑的衰竭。由此可见,如果说焦虑是提示躯体症状的警戒水平,那么提示器官功能弱化的躯体症状就是抑郁,这也许能够给临床心理学和心理咨询学在实际的临床案例操作带来很大的启发。


这也是为什么当回到国内,接手很多临床慢性病患者的心理护理任务时,我们深刻意识到病人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重心是焦虑而非抑郁。


第三个要点是:疼痛是学习与模仿的结果。在暗示与自我暗示的情况下,个体可以复制过往的症状或者复制别人的症状。暗示和自我暗示是人的心理特性,过往研究认为,女性的暗示性高于男性,随着年龄的增长,暗示性逐渐减弱,而随年龄增长后,个体的暗示性仍然与实际年龄不相符合时,这种暗示性就会成为产生躯体症状的重要高危的心理因素。最常见的例子是肿瘤科病房里,张家长李家短八卦聊天没有接受过专业培训的护工,会将某某床患者癌细胞转移的消息带给其所照料的患者,如果其所照料患者“对号入座”,这就会形成非常不好的心理暗示。这种医源性暗示的存在就像“臆症”一样时刻不停穿梭在不同的病房里,穿梭在不同的耳朵里,真的非常令人绝望。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呼吁为老年朋友们引入规范性的慢病康复师服务的另一个原因。


(自我暗示的负面案例实证)我们的患者肖像中有一位壶腹部腺癌的患者,女性,47岁,漳州人,因抓到先生“出轨”证据发生暴力冲突,事发3个月后壶腹部腺癌确诊。其个人性格善良、好强,在海边渔村长大,护理专科毕业后在当地计生部门工作,专门从事引产手术的工作,这与她的个人信仰产生严重冲击,福建沿海的佛教信仰悠久,“禁杀生”的信仰和“铁饭碗”的工作(在渔村重男轻女的传统下)形成了她早年不断压抑的内心冲突。到了适婚年龄因家贫被初恋男友母亲嫌弃,安排男友相亲家境更好的女孩,她在意外怀孕后得知被初恋男友家庭背叛和背刺,心灰意冷毅然决然将已处妊娠期的胎儿打掉。给人施术的人变成了被人手术的对象,叠加创伤积累。确诊之前发现先生将自己家里一台上千元山地车寄予甘肃一下级经销商,二十岁出头女性,大学生,当时对此事颇有微词且和先生发生争吵,后先生参加公司年会,她发现下级经销商也在现场,先生半夜“失联”——解释说和下级经销商在外喝酒,没有打消疑虑,反而矛盾更加激化,认定先生“出轨”——背叛感、耻辱感闪回、叠加。
她曾握紧了拳头咬着牙噙着泪对我们说:“他(指先生)偷偷背着我出去打电话,就是给那个女人(下级经销商)。他照顾我这么长时间,从来没笑过,这次他居然笑了,你不知道我看到他的笑有多么的恶心!”


(暗示的积极案例实证)另一个很有意义的积极暗示的患者,女性,49岁,因确诊直肠腺癌收治,未经手术,行放、化疗治疗。其从小在内蒙古长大,父亲为地质勘探人员,三年前病逝,母亲健在。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因父亲的特殊职业属性,从小如浮萍随家庭飘摇不定,姐姐在爷爷奶奶家长大,弟弟由母亲亲手带大。患者自述,父亲很爱她,因为母亲偏心,在那个四处奔波的年代里,为了“好养活”,她被母亲取名为“黑妞”——这导致她非常自卑,她觉得姐姐好看,生活在爷爷奶奶家又很稳定;待弟弟出生时,家庭的生活条件基本好转,但是那个时代独特的重男轻女的特征促使性格好强的她一定要离开家庭。因此在成年后她去了一座海滨城市,后弟弟成年,也搬到她所在的城市生活。父亲去世后,母亲被弟弟接到身边,这位要强的姐姐一直到确诊后的第二年都没有告诉母亲、弟弟自己生病的消息。由于家庭系统内在的偏见,她和母亲的关系多年来始终忽远忽近。
我们来看看爱的暗示是如何造就魔法的:尽管我们曾一直鼓励患者主动向家人告知病情并获得理解与支持,但是我们多次努力还是被患者严词拒绝。在一次由患者配合参与的病患分析会的时候,她接到母亲的来电,母亲用那种特有的声调问她:孩子,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好好说,我住到弟弟家来,也是怕给你们添麻烦……那一刻,这位女性患者的表情从平静转向委屈,似乎这些年的压力在母亲的叨叨声中得到“认同”。后患者回家如实沟通了病情,没有获得指责和区别对待,相反获得了家人的关心和全力支持。患者于2025年初进行了手术治疗,从2021年确诊被预判只有半年生存期,至今,积极暗示在病患身上体现出的意义已经非常明确了。


如果说前三点我们解决了临床心理学家或者临床心理医生是如何看待疼痛的问题,那么后面两点我希望和大家讨论的是:疼痛到底是什么?


作为一种很典型的躯体症状,疼痛是缓解内心冲突的重要途径。在组织对慢性病的心理护理研究过程中,我们发现哪怕并非涉及生命攸关程度的一般心理创伤体验,其最直接的代价(造成结果)就是躯体症状。躯体症状千千万,疼痛是其中之一。


想象一下,当我们在与外界现实环境身心交瘁的搏斗当中,我们的身体最终忍无可忍提出了抗议,这种在潜意识水平的抗议是隐秘的,就会以躯体症状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样既保证了个体的自我形象,又保护了个体免受精神的崩溃之苦。


在姐姐旅行团云南站的旅程中,终于,贺峻霖因为过度劳累身体不适病倒了。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内心的冲突”是如何攻击我们的压力系统的:作为第一站的助力导游,他要负责安排行程、托运行李、照顾腿脚不便的姐姐们,还需要安顿住宿,与此同时,由于刚成团的磨合,还要时刻应付着姐姐们这样、那样的矛盾,时刻处在警戒和应激的状态。他想照顾好每一个姐姐,但是在一个团队的旅程当中,并不可能人人得心所愿,伤神累心。当潜意识层面的冲突超过自己可以承受的范围,自然而然就会表现出躯体症状了。
当小贺因身体不适向小冉姐求助,到躯体症状无法控制由队医介入,一群手足无措的姐姐们围着沙发上躺着的小贺叽叽喳喳。小冉姐说做导游太焦虑了,因为想极力照顾好每一个人。还记得前面我们提过疼痛作为躯体症状之一,它就代表情绪本身的观点吗?是的,焦虑的情绪感受正反映了小贺身体上这种躯体症状的不适。


“述情”理论和“继发性获益”理论进一步指出躯体症状是身体器官对外界的述求。还记得我们曾提到过疼痛是身体的报警信号这一观点吗?器官功能改变表达“述求”是生物界普遍存在的现象:比如小动物会因恐惧表现出小便失禁、全身颤抖。对于已经确诊的乳腺小叶增生或者甲状腺结节的患者,病发部位肿胀痛是较为常见的自述反馈。相关的器官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提醒我们需要对身体进行检查,找到病变的原因,及时治疗。所以在这个案例里,疼痛是我们的身体器官告诉我们,我们需要对我们的乳房、甲状腺进行检查,疼痛是身体主动与我们对话,向我们求助的工具。


前文我们已经讨论了疼痛是什么,疼痛为什么会发生?后面我们要讨论疼痛与老年期的关联。


衰老,是人生无法避免的自然过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身体机能逐渐衰退,各种各样的健康问题也随之而来。疼痛,就是其中一个常见的困扰。


对于老年朋友们来说,疼痛不仅仅是一种身体上的不适,更是衰老的一种象征。它提醒着我们,青春不再,身体正在逐渐走向衰弱。这种认知,往往会加重老年人的焦虑和恐惧。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疼痛感受也会发生变化。一方面,由于神经系统的退化,老年人对疼痛的敏感度可能会降低,导致一些疾病的早期症状被忽视。另一方面,长期积累的慢性疼痛,又会让老年人对疼痛更加敏感,即使是轻微的刺激,也可能引起剧烈的疼痛。


更重要的是,衰老还会影响我们应对疼痛的能力。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身体修复能力下降,免疫功能低下,更容易受到炎症的侵袭,导致疼痛迁延不愈。同时,老年人的心理适应能力也会下降,更容易受到疼痛带来的负面情绪的影响,例如焦虑、抑郁、失眠等等。


疼痛,对于老年朋友们来说,常常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不适,更是一场心理上的风暴。正如我们前面提到的,疼痛会放大焦虑,而焦虑,又像一双无形的手,悄悄地破坏着老年朋友们赖以生存的支持系统。


想象一下,一位患有慢性关节疼痛的老人,夜不能寐,疼痛让他对未来充满了担忧:“我的病会不会越来越严重?以后还能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会不会拖累孩子们?” 这种因焦虑产生的奇怪的联想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让他变得易怒、烦躁,甚至开始对家人发脾气。


原本,家人是他们最坚实的后盾,是他们晚年生活的重要支柱。可是,长期的疼痛和焦虑,让他们难以与家人保持良好的沟通。他们可能会因为害怕给孩子们添麻烦而选择沉默,将所有的痛苦都埋在心里;也可能会因为情绪不稳定而对家人抱怨、指责,甚至无理取闹。


渐渐地,家人也开始感到疲惫和沮丧。他们不理解老人的痛苦,觉得老人无理取闹,甚至开始回避与老人的接触。原本亲密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疏远,支持系统也随之瓦解,家庭的关系愈发奇怪
这是一个令人心痛的恶性循环:疼痛加重焦虑,焦虑破坏支持系统,而支持系统的缺失,又反过来加重疼痛和焦虑。


由于疼痛关系到个体的主观感受性问题,而个体的差异性又因人而异,所以疼痛本身作为一种“症状”的存在很难治疗。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看,对疼痛进行有效治疗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学习情绪,“述情”的技术是在面对应激的处理也好,面对创伤的处理也好,可以算是一个快速介入见效的“窗口”。


老年朋友们可能会面对慢性疼痛的挑战。一般来说,临床定义所谓的慢性疼痛是一种持续存在或反复发作超过3个月的疼痛症状。慢性疼痛之所以存在,自身表达了三层意义:第一层意义就是对疼痛症状的反复治疗失败,第二层意义的表达就是患者长期维持在无益的想法或信念之中,如果用同样的时间节点与变态心理学的心理诊断结合,这会给临床心理医生带来新的启发;第三层意义就是机体的衰败或者病变。


所以我们经常会在临床中观察到复杂的慢性疼痛在多环节影响机体,它们已经不是单一的联系,而是每一个环节都在相互地影响,相互起到作用:



站在慢性疼痛的视角上,我们依旧回归之前提到的两个肿瘤患者的案例。看看她们的癌痛发展情况是什么样子的:


很遗憾那一位经历自我消极暗示的壶腹部腺癌的患者如今已经去世了,由于当时疫情管控的限制,我在她福建的家中见到她。那个时候她只能以一种特殊的姿势蜷缩在床上,疼得直哼哼,已无法下床无法正常进食。由于病痛的原因,她的观点较之前的乐观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一个对癌细胞全身转移的担忧,另一个是作为这个家庭的观察者可以捕捉到的是她眼神中对先生的憎恶,甚至先生不敢走进她的房间,远远地躲在客厅。家庭支持系统的瓦解那时候已经交代了这个病人最后的结局。


相比之下,经历了积极暗示的直肠腺癌的那位患者要幸运太多。我们在患者支持的团体活动中,做了一次“清醒催眠”的尝试,目前来看,应该是非常成功的。我们将她的经历,她的不满,她的委屈进行叙事改写,引导向最后一个充满积极和力量的状态。当全体患者和家属给予她鼓励的掌声,当她激动到和先生相拥掩面抽泣的时候,至少我们知道内心当中有一些希望被唤醒。


为了减轻慢性疼痛给患者带来的痛苦,我们的社会在多个层面做出了显著的努力。医院积极组建多学科团队,整合各专业领域的优势,为患者提供全面而个性化的诊疗方案。医药企业持续投入药物研发,力求开发出更有效、副作用更小的镇痛药物。同时,心理护理领域也在大力推广非药物疗法,如物理治疗、针灸、按摩、认知行为疗法、正念冥想,以及备受关注的催眠疗法等。这些方法旨在缓解疼痛症状,改善患者的功能状态,并减轻其心理负担。


近年来,随着慢性疼痛日益成为影响国家经济的重要因素,我们欣喜地看到,面向慢性疼痛的科研专项课题日益增多,病患教育活动也更加频繁地在社区、医院等机构中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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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 2025-04-10